这件事已过去许多年了,但它仍像一个影子时常萦回在我的脑际,浮现在我的眼帘,让人挥之不去,难以忘却。
那时,我正在一处拆迁建设指挥部夜以继日地忙碌着。突然间,我感到浑身乏力,面色泛黄,食欲不振。在妻和同志们再三劝说下,我来到医院。谁知,一检查我便躺下了,而且一躺就是三个多月。
本来,单位安排了专人照料我。但,妻怕影响别人,就请了长假,陪我住进医院,照顾我的饮食起居。
妻是个闲不住的热闹人。当我吊完针,在走廊上晒太阳时,她就到左右病房与病人及其家人拉家常。一个星期下来,她便与邻居病房的病人及其家人混得很熟。她甚至连哪个病人得的什么病,家住哪里,姓甚名谁都弄得清清楚楚。
妻又是个喜欢帮助人的热心人。有的病人药水吊完了,陪伴人又不在时,她就去找护士来拔针;有的病人药费用完要停药时,她就去找医生说情;有的病人久病不愈,家属一筹莫展时,她就托熟人找医生来会诊。
妻在这个小县城里工作生活时间长,熟人和朋友特别多。上至部门的头儿,下到街上拉板车的临工和手提竹篮卖鸡蛋腌鸭蛋的村妇,许多都成了他的熟人和朋友。
我隔壁病房里住了个小伙子。他在帮别人建房时从墙上掉下来,摔坏了脊椎,疼得他一天到晚叫唤不停。陪伴小伙子的是他的老父亲,一个贫穷、憨厚、勤劳而朴实的农民。他穿得很破旧,总是不言不语。每当听到儿子的叫唤声,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,便满是痛苦的表情,一条条皱纹显得更深,两道眉毛也拧成了疙瘩。
"这家父子实在是太可怜了!"妻常常叹息着说。从未看见他们买一回肉荤。开饭时,老汉只在食堂打一钵饭,父子两人分着吃。老汉每隔两三天回趟家,带来一罐腌菜下饭。
我那时常常没有食欲,每当看到家里送来的一罐罐鸡汤、排骨汤便摇头。妻看着那些没动筷子的肉汤和饭菜,便说:"这些东西倒掉怪可惜的,不如送给隔壁父子吧!"我不反对,妻便连汤带饭一篮子提到隔壁病房。有时,房间里的各类水果和大盒小瓶的营养品堆多了,妻也每样拣一些送到隔壁去。每到这时,病人的父亲便拉着妻子的手,老泪纵横地说:"姚老师,好人啊!"
妻姓姚,在县城一所小学里当了十几年的老师。她后来虽已改行不教书了,但凡认识他的人,都习惯地沿用老称呼喊她"姚老师"。
一天,老汉愁眉不展地在窗外走来走去,伴随他那沉重脚步声的是同样沉重的声声叹息。
见此情景,妻走过去,悄声问道:"老人家,遇到了难处吗?"
"又停药了!"老汉低声说,痛苦得快要掉下泪来。
"不要着急,我去说说看!"妻安慰道。
过了很长时间,才看见一位护士端着针药盘走进小伙子的病房。护士打完针,走了。老汉一下子抓住妻的手说:"姚老师,好人啊!"
老汉很讲信用。小伙子挂上针后,他立即回家了。第二天下午,老汉来了,欠下的药费交齐了,还带来一罐够吃好几天的腌菜。听说,他卖了一头牛。
一天傍晚,老汉又来到我到病房,犹豫着说:"姚老师,灯坏了,屋里没有亮!"
"我看看去!"妻领着老汉去了。
那时,后勤人员已经下班了,没找着人。回到病房后,妻对我说:"隔壁病房的灯坏了,黑灯瞎火的,这一夜他们怎么过?把我们房间的地灯泡下了,拿去安上吧!"
妻卸下地灯泡,又搬去一张桌子,桌子上又搭一张椅子。妻爬上去,探着身子安上了灯。一霎时,隔壁病房的灯亮了。这时,又传出老汉那憨厚的声音:"姚老师,好人啊!"
时间过去了一年多。一天,我和妻下乡办事。乡村的路本来就窄,头天又下过雨,特别滑。我们的面包车东扭西扭的,一下子就滑到了旁边的秧田里去了。
一霎时,东边的山坡上就有人大声吆喝起来:"那是谁的车,怎么开到秧田里去了?那秧稞可是有价的,十块钱一棵!"
这一喊不打紧,塆里一下子就跑过来五六个农民。他们围住面包车,异口同声地说:"赔钱!赔钱!赶快赔钱!"
我一见这场面,便懵了,不知所措。妻倒是很镇定,她从车上取出一条烟,每人发了一包,对大伙说:"赔钱好说,麻烦大家先帮帮忙,把这车给推起来。"那伙人嚷嚷说:"赔钱!赔钱!先拿钱来!不赔钱不推车!"
正当我们陷入包围之中时,从塆里走出一个老汉来。老汉肩上扛着一把铁锹,赤着脚,裤管儿挽到膝盖上。老汉来到众人前,忽然听到妻说话的声音,猛地一惊,随即分开众人,来到妻的面前,放下锹,拉住妻的手激动地说:"姚老师,原来是你呀!"
老汉随即转身,一把抓住领头的那小伙子的领口,怒声骂道:"好你个狗日的,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,还说赔钱,快睁开眼睛看看,她是谁?"
小伙子被老汉抓着领口推到妻的面前,他定睛朝妻瞅了瞅。顿时,小伙子的脸"唰"地一下,连脖子带耳根全红了。他讷讷地说:"姚老师,对不起,没想到会是你!"
老汉转身对大伙儿说:"大家帮忙,把这车给推起来!"有人问:"她是谁?"老汉说:"她是姚老师,是我的大恩人呐!"
老汉说罢,第一个跳进秧田。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跳进秧田,围住面包车一阵猛推。但是,面包车只在泥水中扭动了几下身躯,然后便陷在秧田一动不动。
老汉见推不动,又对大伙儿说:"快回塆里拿杠子来撬!"于是,就有几个小伙子朝塆里跑去。
杠子拿来了,几个小伙子拿杠子在面包车后面使劲儿撬。老汉又捡了几块石头,垫在车子前轮下。司机发动了面包车,大家齐心协力推。一阵"哼唷,嗨哟!"面包车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,终于被推上了公路。
我和妻再一次向大家道了谢,便上了车。面包车开动了,我打开车窗往后挥手。这时,大伙儿已陆续离开了秧田。老汉和他的儿子还站在那里目送我们。只听那老汉口中喃喃念道:"好人啊!真是好人啊!"(作者:熊宗荣)